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蜂拥而起(fēng yōng ér qǐ)具体是什么原因?

时间:2023-04-05 来源:原创/投稿/转载作者:管理员点击:

  茶馆已不多见。之前,每座片场总有一处。她们说太阳系片场只是宇宙边缘的一簇片场群。无尽宇宙涌现无数不确定的故事。每分每秒,大大小小片场浮出虚空海洋,又同时破裂。太阳系不是所有故事的中心。远方片场连地球是什么都忘啦。掌柜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。人类怎么可以丢了太阳和地球,万物生灵的本啊。他真的很喜欢这儿。这是他的茶馆。他活在这儿,死在这儿。按同卵双胞胎的回忆,他又生又死好几个轮回。她们不记得具体次数。她们总心不在焉,灵魂全投在片场里面。她们不是演员,不是导演。通常她们的工作类似场工,一个负责片场的灯光,a一个负责片场的录音。掌柜听说她们以前是着名的摄影与混音。如今,她们的工作越来越基础,几乎要去片场边缘搬送星空的砖头。同卵双胞胎告诉掌柜,他曾见过她们驰骋片场的模样。她们主导过故事。掌柜不记得任何事情。他只知道他见过她们,一直能见着,很熟。他自觉越来越分不清同卵双胞胎了。负责光的一位开始钻研物质的粒子性,负责声的一位开始探索能量的波动性。量子海洋的波与粒混同,不分彼此,掌柜从未搞清。

  他问她们:你们为什么做这些基础的边缘的东西哇?你们站到高高的黄道平面上,说有光,便能带来光,多有面子。你看你们现在,蓬头垢面,要不是红红的头发,我会拿你们当流窜片场的难民。

  她们中的一个说:可我们能带来好茶。另一个说:而且我们喜欢您这儿的茶。一个接道:我们以茶易茶的交易还可以做。一个提醒:您是明白人,别和他们一样。

  掌柜的人生准则是顺应时代。茶馆总贴“莫谈时代”。他得和他们一样。怎么可以乱谈时代。茶馆在这儿,又在万千片场的外面。每个片场各有各的时空准则、物理规律,存在不少互相矛盾的体系,有不少还是同卵双胞胎从零开始,帮着他们搭的。他们和掌柜一样,没多久就忘了同卵双胞胎,忘记波与粒的手艺。所以他们总学不会声与光的技术,每次都需要重新认识同卵双胞胎,拿她们当新人一般雇用。掌柜也不怪他们。每当片场落成,底层的量子海洋就被忘却。他们仰视高高的宏大叙事的神灵与信仰,太过投入,以致出了片场,还晕晕乎乎,从导演到场工,仍觉着自己活在让他们目眩神迷的故事里。他们进到茶馆,坐着、吃着、聊着。早年间掌柜听过疯狂山脉的荒诞事情、漩涡之中的怪诞生物。据说他还有一位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,位于量子海洋的那一边,是一家宇宙尽头的餐馆。如今,太阳风的风向悄然改变。片场内部遍布协议,身处片场的人不能背叛自己的时代。离开片场,他们不能透出半点信息。地处外面的茶馆于是成为缄语之乡。掌柜笃信:过门是客。客人们背负太多协议,做掌柜的再热情,他们也不再舒坦自由了。片场生产故事的速度日益提升,每分每秒皆构成一个迭代。混片场的人总在转场,每每跨过迥异时空,不得不将自己的意识切成若干节儿。他们自己也分裂着。他们到茶馆歇脚、喝茶,只聊有的没的,却又忍不住,想说些什么别的,以揣测对方的时代,以发现自己到底是谁。作为旁观者,掌柜清楚,他们还是将自己的角色带出了片场,带入了他的茶馆。他得顺着他们演。他确实越来越像他们。

  同卵双胞胎一个劝他:你的生活在茶啊,又不在演。一个问他:你还记得为什么选了这儿做茶馆?一个替他回答:因为这儿能涌现好茶。一个使劲帮他回忆:我们就是因为银河深涧涌现的茶树相识的。

  同卵双胞胎相视一笑,仿佛他问过无数遍,她们也答过无数遍:有两种说法,一说宇宙有四种基本力,一说宇宙有三种基本力。第一种算上了独特又宏大的引力。第二种觉着,引力只是量子涨落时,暗能量的副产品。涌现理论相信,引力不是基本力。引力由无数更为基本的作用构成。不要崇拜引力,要学会涌现。你又生又死了这么多次,有没有发现,你的茶从没被那些片场的引力左右。你的茶的味道涌现于微观的波与粒。

  同他一起做茶馆的人正悄然消失。掌柜没立刻察觉。他忙于改良。不知何时,茶馆附近的片场开始热衷于战争故事。往来客坐不太久,他们心中不稳,忙着投入小小的叙事宇宙,今天打,明天打。战争外溢的波澜震得茶馆天天颤。掌柜着急,时常自顾不暇,转天,便忘了同卵双胞胎向他普及的涌现说。他的小小地界被炮火连天的引力场们撕扯、席卷。他心下认定,宏大引力才是世间基本力。恒星让空间折迭,让行星环绕,让彗星千里投奔,让尘埃都无法离开奥尔特星云。战争每每争夺太阳的所属权。不过,掌柜看得出,战争之外,每位热衷于引力的角儿,都觉得自己是小小宇宙的恒定中心,所有事情都需围绕他们旋转。他们将这引力叙事的恒星定律带出各自的片场,带入掌柜的茶馆。掌柜自然得围着他们转。久而久之,掌柜变得不像自己,茶馆也越来越不像茶馆了。整个地界成为不同角力相互斡旋的平衡场。

  他为此自得。他对不同引力没有偏见。他可以顺着不同的引力中心旋转,被他们同化,却也不会永远地被同化。许多常客质疑他,说他不懂忠孝,难成大业,只配经营茶馆。不同怪客却慕名而来,坐到茶馆角落,用他们难以察觉的特定力量,帮着掌柜,稳住场子。掌柜也观察。怪人群体平日蜷缩于自己的区隔闭关不出,危急时刻赶到宇宙的尽头往来相见。他们携带不同时代的不同物理规律,身怀不同的信仰与哀悼,遇着彼此也不多说,用眼神揣测对方的原生境遇,时常达成理解,以维系茶馆平衡。同卵双胞胎是其中的两位。可如今,这些人变少了。掌柜好久没看见满头红发,显得很洋气的两个姑娘了。名为清的地界皆为浊气。战争的故事又总各自为营。片场间的走动越来越难。故事边缘的小龙套们又死又活,淘汰得快,流动性也快。引力席卷所有资源。片场全部缺食少衣。炮灰与场工早已忘却自身的工作与存在,双眼只盯着各自的食粮,躲在各自的片场里。小片场的力被大片场吞噬,他们无一不沦为流民。兆和画师总来茶馆,以画换茶。他借着黑暗临了流民图。流民群像的映射进入量子起伏的海洋,一直没消失,只是画与画师不知落到何处。

  掌柜很难过,让他心安的人越来越少,每日开门,便是“来了!来了!”的呼声,远处刀与火的场面轰隆隆滚动。他心烦意乱,以“莫谈时代”练字,贴上更多纸条。又跑来一波打群架的,还好,只找他的地界儿寻个调解。掌柜有时想象自己的茶馆能调解战争。他为自己的荒唐念头发笑。他听见打架的人在争一只海鸥,一只从末世片场飞出来的标本。

  战争片场,人们信仰未定的剧本,喜欢张口称命。名为铁嘴的人自诩算无遗漏。他一身破烂,迈进大门,热情高呼掌柜,拉过掌柜的手,搓着掌柜时长时短、总分叉的命运线,承诺定能算准,算准了不收分文,只换茶。铁嘴从没算对,没人在乎。兵荒马乱,铁嘴愿意天花乱坠,总有人相信虚构的图景。片场内外的故事日渐混淆。掌柜近来不愿让他看相,只送茶。掌柜更介意铁嘴吞云吐雾戒不掉的烟,味道辛辣,尝过了又勾人上瘾。片场流行大烟,片场外弥漫混了其他香料的气味,彻底冲掉茶香生意。他的地界也不生好茶了。他有点恨。他告诉铁嘴,他们不戒烟,这里没有好运。铁嘴咬着茶叶,嘿嘿直乐。

  二爷与四爷衣冠板正,提着鸟笼,前后进来。他们早早觉出茶馆的茶有了朽气,自带远方片场的特制茶,说专门托人捎,越来越难。他们出身老派片场,能论资排上辈,重视地位,却不颐指气使。他们喜欢掌柜的茶馆。这年头,他们看不上茶馆的茶,仍过来沏茶留香,算是同掌柜做朋友。掌柜心中暖和,帮他们挂鸟笼。人如鸟,戏如笼。片场老人儿喜欢琢磨画地为牢与划界成圣之间微妙的不确定关系。二爷的小黄鸟文绉绉不食烟火,四爷的画眉雄赳赳立而不倒。他们从不选择投身战争的角色,宁可做边缘人瞧着。可世间到处乱打,没人真正占着坐山观虎的位子。他们便不常进入故事,总在片场群的外面溜达。二爷敏感,刚坐下,便对掌柜说引力的对冲更强,茶馆震得更厉害了。四爷不信,不觉得战争故事将模糊不同片场的界限,吞噬片场的外面。他认为世间存在高于引力的一些规矩。

  名为德子的家伙突然出现。他不满意了。他混迹引力场边缘,擅长借着大力打小力。出了片场,他尽打好不容易混口饭的群演。这年头,他们饿得紧,越来越没还手之力。德子愈发猖狂,最近变得出名。他早早盯上四爷,满心希望四爷与二爷也陷入片场饥荒。德子抓着四爷要打。四爷骂他不敢挑战更强的力,只欺负弱小。德子反大为得意,挥动拳头,觉得能管教四爷了。二爷劝:我们都是外场人,坐下喝茶。掌柜劝:面上的朋友,有话也好说。德子不听,多亏楼上五爷下来。五爷说别打。德子的膝盖便顺力往下跪了,连声请安。五爷排序五,二爷四爷还不熟差序格局的新位次,不认得他。德子转去后院欺负人。五爷仰头走了。四爷问:那是谁?掌柜答:五爷,五爷顺了量子海洋那一边的力,我们的地界衰了,他们的力场挤过来,有不少人加入那边的故事。四爷忍不住厉声呵斥。四爷看不上跟着引力走的人。他一直告诉掌柜,即使不决定故事,也可以选择故事。掌柜曾偷偷试探:如果宇宙没有引力,只有更基本的微观力,您老怎么选?怎么可能,四爷反问,没有引力,你的茶馆如何立得起来?二爷晃荡脑袋,边品茶边琢磨,没接话。四爷想了想,自答道:没有引力,我们得自己立起来。

  掌柜弯腰捡德子打碎的茶壶、茶碗与茶托。麻子款款地越过他,向二爷与四爷打招呼。他领着一个名为六的流民。六只有编号,既无爷的排序,也无道德恩泽可以仰仗。六自己混得难,没拿到或铁嘴或麻子的鲜活的表演面具。六浑身线条散乱,五官模糊,远看如破相伥鬼,进了茶馆方得着稳定形态。掌柜收留了名为三的伙计。三历经多年努力,总算拿住人形,不再突然化为一团雾气。可茶馆越来越不稳定。掌柜再没能力养活混沌将飘散于无形的编号们。据说,核心区外的编号已排到成千上万。狂风暴雪中,他们仍然列队,不为领饭,只求被片场的力标记一下,否则连最后的编号也保不住。

  麻子早年倒过稀罕货,如今乱了,他搞买卖编号的底层生意。他让六卖女儿。他劝:这么办,你能有饭吃,她能过到这片场的核心地界儿,能保命。那风雪,那刀火,再壮的孩子,也一吹就没,你女儿能撑多久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她到这儿来,给庞总管,没准以后也能把你带过来。那句话怎么说,就是条狗,也得托生到这儿。你看我们掌柜的,生生死死,总能守住茶馆。你天生没这命,就得认,就得后面使劲。

  ——打住。麻子大喝:庞总管行不行,和我们地界儿的引力强不强,是两回事。只要核心区的引力场足够雄浑,庞总管或其他什么,不行都是行的。这都不懂,生了女儿才卖。

  六颤抖着飘出茶馆。他过了门槛,立刻化为一团乌黑的烟。掌柜和三赶忙探头看,生怕他没走多远就没了。六浮来浮去,总算找回形状。卖女儿变成吊着他活命的心气儿。

  麻子还骂骂咧咧,觉得六卖得不痛快,转脸又蹭到二爷与四爷身边,掏出精致的小怀表,奉给二爷把玩。表壳内,时针分针嘎噔作响,调拨时空,计时同时往逆时针与顺时针方向跳。麻子解释:引力钟,只跟着片场的故事走,出了引力场,不稳定了,会跟着周遭的力跳。不过也有用处,你能瞅着哪儿的力强,哪儿的力弱,顺势而为,您说,美不美。二爷夸赞:那真是体面。麻子嘿嘿笑:量子海洋对面漂来的邪乎玩意,您先戴两天看看,改日再给钱。

  四爷很不满。他坚决反对本地界儿以外的事物。他滔滔不绝说着,掌柜走了一会儿神。他自忖:麻子怎么知道我活着又死了很多次。他见过同卵双胞胎了?她们会和他说话?他远远盯着怀表。怀表表盘化为透镜,反复于二爷手中翻滚,折射出二爷日后的命。掌柜瞧见枯冢与棺材。光晕边缘,还有麻子身首异处。掌柜突然意识到,离了片场,它便不是引力钟,它顺势映照徘徊故事边缘的散碎的涌现,折射他们各自的结局。

  然后,另一位二爷来了。他是茶馆的真正老板。掌柜收回思绪,赶忙招呼:我给您沏碗小叶茶。二爷摆手,并不感兴趣。他不在乎茶。掌柜恍惚记得,这一位二爷与另一位二爷,皆拥有过茶馆。和平时代,他伺候爱鸟爱怀表的二爷;战乱时代,他伺候爱财爱立业的二爷。爱鸟的二爷懂茶。时代紧张,爱鸟的二爷脱手茶馆产业很久。他甚至嫌弃茶馆生的茶了。他乐得当客人,忘记自己也做过掌柜的老板。爱立业的二爷最近则心心念念,想卖了茶馆,将全部家当投进声势浩大的引力博弈。他清楚战争故事消耗巨大,需要实业支撑。名为实的引力同时服务于战争的不同对家,最有利可图。他又对掌柜说:等着吧,早晚把你的茶馆也收了。

  就在这时,来了一位母亲和一位女儿。小的头上插着草标,大的攥着一袋茶。她们脏兮兮的,却难掩一头红发。别人不认得,掌柜熟。她们直接进了茶馆。两位二爷看了,都嫌弃,别过头,没再提收茶馆的事。

  掌柜隔得老远,仍能闻着刚采的茶香。同卵双胞胎指尖发黑,不知哪里弄的。茶正自行发酵。他有些急。他缺新鲜茶。不爱茶的二爷突然对他说:轰出去。

  她们拜过茶神,懂得土家傩戏,能熟练将不同面相缝合于面颊,出了片场,扮相也不露破绽。她们曾说群魔涌现于黑暗,最终无人能分得清戏里与戏外的表演。她们的表演技艺日渐精进。掌柜生怕以后认不出她们。

  三欢欢喜喜下去又上来。掌柜接过面。同卵双胞胎一个搂着一个。他跟着出了门。他后脚还没过门槛,烂肉面就被蜂拥而至的流民卷了去。他一个趔趄,险些掉出窄窄的地界,跌入茶馆基座底部的界外深渊。

  我留意着呢。掌柜递茶饼。茶馆生的,他亲手做的。他拿定主意,只自家喝,和同卵双胞胎换,不再给客人。他在前面做掌柜,总被引力弄得头晕脑胀。他到后面制茶,才有心细细推敲同卵双胞胎的涌现理论。这让他更珍惜这地界儿。那些个或国破山河或虽远必诛的片场,生命凋零,难见涌现。人们吃喝贫瘠,总一副难获平和的模样。他们已忘了什么是生活与快乐,什么是爱与创造。他们总觉得苦中作乐互相争斗才是天经地义,更见不得人和人之间关系美好。据说片场吃人的传统就这么生出来,这么传下来,没再中断。总有逃出来的疯子,写下吃尽老幼妇孺的片场故事。掌柜招待过。疯子已咽不下常人的饭,两口烂肉面下去,人就没了,化为黑暗尘埃。掌柜觉得难过。同卵双胞胎偶尔安慰:他们没死,他们只重新回归宇宙的波与粒,他们会继续在各个片场涌现,再次成为见不得人吃人的疯子,永远循环往复。这也是希望。如果他们没了,你就不能又生又死地轮回啦。

  宇宙黑暗,人类拓荒,他们离开太阳系,走遍银河,抵达宇宙边缘,却迈不过去。人至今无法理解宇宙尽头的黑暗深渊本质。片场兴起,散落于量子起伏的波粒海洋。片场内部,无数故事崇尚明媚的光与声。故事中的人朗朗开口,光普照万物,照亮宇宙每个角落。英雄角色总能迈过宇宙边缘,征服黑暗,抵达彼岸。想象的征服与胜利在彼此间划定界限,让片场间泾渭清晰,于是生成更多人所畏惧的黑暗罅隙。茶馆横跨多重罅隙之上,一直稳当。想来虽怪,却无人称奇。往来人习以为常。掌柜选了这地方。他最早做茶不炒不揉,更不发酵。茶客品唇舌茶香,只当茶馆是片场群的恒定存在。故事来了又去了。叙事重重迭迭,渗入黑暗,从中涌现植物,保留故事的记忆,反复生出来,被有心人采走,制成不同茗种。混片场的人过来,尝了,便想起自己历经的虚构往事,也通过味道,与其他时代相遇。同卵双胞胎随着茶香,找到茶馆。生茶能让掌柜寻着早年的经验碎片。那时他专心天然的植物与天然的记忆,不懂香料与发酵。同卵双胞胎出入不同片场,捎来不同的香气与味道。茶客便闻见木头与森林,花与种子。

  她们一个说:寻常故事的哲学认为,视觉和听觉最为高贵,文字和声音表述万物,粒子和波动统领片场。另一个接道:可他们弄反了,量子海洋充满波和粒,视听并不高贵,最宝贵的视听来自海洋底层的渣滓和碎片。一个告诉他:味觉嗅觉更高级,是波与粒的组合物,是波与粒的涌现。一个解释:所以嗅和味可以跨越片场,超越时代,存些属于人的宝贵记忆,您的客人闻了尝了,便能回味自身的存在,心里有底,心也就静了。一个给结论:我们去过太多片场,我们做光与声,所以我们需要嗅与味,记录我们做过的事。一个补充:茶来自植物,植物的根系深到谁都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,那里充满黑暗能量,物质不再有反射和回声,可植物能从任何地方生出来,带来我们可以体验的嗅与味。

  掌柜似乎听明白了,觉着自己正从事不同寻常的工作。他心态开放,乐得随同卵双胞胎改良。他根据不同片场的特质发酵植物。他将炭与茶充分混合,选特定底料,烤的茶能泡出异常花香。那时,硝烟很少遮蔽片场中心的太阳。大小片场不规则运动。他练就近乎完美的晒青技巧,依据太阳的能量与距离取进取出,眼观其色,手摸其干。壮年的日头燥,红矮星的放射好杀菌。超新星的光辉总覆盖茶馆,他不必翻动,也干得均匀。偶有片场,黑洞为心,他会紧急联系同卵双胞胎。她们伪造契约,混入片场,潜入黑洞,从里面摸出他没试过的油松、蚕丝瓣与青草香。

  同卵双胞胎敲他的茶饼,他低头闻她们捎来的生茶。的确,气味能让掌柜回想过去,找到贴近生命底色的回忆。茶馆再次震荡。他靠着外墙,震感更明显。事情何时开始变味。同卵双胞胎的头发何时从鲜红变为暗红。他何时不再热衷于晒青,而专注发酵。片场外,他再没见过太阳,再没见过任何恒星。好在茶生于暗处。他习得发酵,尝试香料。清的、洋的,并无禁忌。糖与牛奶、盐与肉桂、生姜与桂皮。茶馆生意红火。茶客能吃到炒与煎的茶,炖与熬的茶,花果之茶、柴米之茶。可后来,半发酵与全发酵的茶也存不住了。他制作更多发酵久的黑茶,用刀子切成块,充满矿物与营养,救济流民。他收留的三,连着喝了三天黑茶,才活过来,慢慢获得人形。如今,再黑再涩的茶,也无法挽回即将失魂遁形的片场流民。掌柜心已凉,专注自家生意。同卵双胞胎也来得少了。

  同卵双胞胎同时抬头。远处飘来一层淡淡的雾。掌柜眯缝眼,认出那是即将消散的六,想来他女儿已经没了,或者他找不到女儿,或者他从没有过女儿。世间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多。同卵双胞胎的目光穿过六,望着更远的、掌柜看不到的地方,脑袋凑到一起,开始交头接耳。茶馆里,四爷大声说:这清要完。

  喜欢鸟的二爷正帮四爷圆场:这清要完,就像这明,这元。这儿总变又不变。这是我们总留在这儿的原因。易者恒。就是这么个理儿。祖宗的智慧,没错过。

  喜欢实业的二爷哼了一声:完不完,也不在乎流民们有没有一碗面吃。他转向刚进门的掌柜:也不在乎乡下的地,城里的买卖,还有你这办茶馆的房子,迟早有一天,我都要收了去,全卖了。

  二爷宣布:我要把本钱拢到一块儿,开工厂,顶大顶大的工厂。他对掌柜说,而眼看着四爷:那才抵得住战争片场的宏大引力,收得住四处的流民,救得了这儿的场。

  掌柜有些奇怪:工厂的力,向来服务于片场,没听说工厂能挤走片场。工厂只生产物质,片场可生产故事啊。

  外面动乱,掌柜想为二爷叫车。二爷不要。二爷充满能量,似乎出门便能就地造实业。不凑巧,他与庞总管擦肩而过。他们同时停步,回头,打量对方。庞总管伺候不同片场的大主子,统筹片场外的引力流动,冠以总管之名。二爷做成了实业,会阻着庞总管的力。庞总管门儿清。他倚仗引力,反对涌现,前些日子,刚砍过孕育涌现的实验者。他直接警告二爷:谁敢改祖宗的章程,谁就掉脑袋。

  二爷转身迈步。麻子见了,才上前扶住总管,连连请安。他身后冒出两人。一为恩子,一为祥子。庞总管同他们耳语。掌柜见了,觉到寒气,突然希望同卵双胞胎离开这地界儿,走得越远越好,永不回来。他怕恩子和祥子。他们不是双胞胎,个子相貌全然不同,可想法行为每每整齐划一,步调一致,动作一丝不苟。他们脑后挂着长长软软的辫子,有时白衣、有时黑衣、有时灰衣。他们没穿过官服以外的皮囊。他们自诩守序,只听上命,从不担责,每每标榜他们象征的阳刚与力量。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兄弟还坚硬。他们有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效忠于谁,总之是自身之外的秩序。他们到茶馆来,茶馆人就得听他们的。他们说带走谁就带走谁。他们来得越来越频繁,出现得越来越突然。他们曾遇到过同卵双胞胎,可从来看不见她们。他们只瞧见婊子、娼妇、贫女、孤寡。他们心中的辫子来回甩荡,为之自豪,觉得辫子是引力的核心,能掌控生死,搅动万物。

  几位茶客预感到灾祸,溜了几个。爱鸟的二爷和四爷也准备走。恩子和祥子拦到门口。恩子问四爷:你刚才说,清要完。四爷解释:我爱它,怕它完。祥子问二爷:你听见他这么说了。二爷解释:我们是地道的好人。祥子逼问:你到底听见没有。二爷怕了:有话好说。恩子也逼二爷:你不说,连你也一起,他说清要完,就是反祖宗,一起掉脑袋。二爷声音抖:我,我听见了。恩子和祥子同时说:走。四爷没动。他们从腰中抽出铁链:我们可带着王法。四爷笑:不用锁,我跑不了。二人同时命令二爷:你也走一趟,实话实说。二爷突然懂了,面对恩子和祥子,他们没有反抗余地。他一边跟着往外,一边口含哭腔,嘱咐掌柜:照顾我们的鸟和笼子。

  掌柜只能说:您放心。他口干舌燥,喝口茶,想起画眉与黄鸟是四爷与二爷刚成角儿的时候,从片场间流淌的星河里生出来的。刚开始,两只鸟喜欢落到人肩头,不挑食。如今,它们总想飞走,飞到不知何处。上好的食儿也哄不住它们。二爷和四爷于是制了笼子。掌柜拎着笼子,放到后面。画眉、黄鸟见了茶梗,啄食起来。他返回,六带着名为顺子的小姑娘,刚刚立到柜台前。

  六恢复实体形态,线条比先前更为清晰。他自责,说自己不是人,是畜生。他辩白,自己得吃饭,女儿也不能饿死。他让顺子认命,被卖了,也是积德。

  掌柜盯着顺子,感到似曾相识。她的面相宛若经过二次迭加。她的鬓角有几绺深红头发。二爷的怀表落下了,落到掌柜手里。掌柜悄悄晃动表盘,光影折射顺子的来由。

  同卵双胞胎盯着即将遁形的六,交头商量。她们打开随身布包,翻出一张大面具。面具形态并不固定,魑魅魍魉于表面闪烁。布包里还有很多面具。有的片场喜祭典,有的片场喜偶剧。那里,面具代替人,成为表演的主角。同卵双胞胎定是偷了太多面具,可能还做倒卖面具的生意。她们头靠着头,将布满牛鬼蛇神的面具扣于她们的面颊。面具硕大,几乎完整遮住她们二人的脑袋。三秒钟。她们同时掀开面具,一个人也随着面具,脱离她们的身体,落到六的面前。是顺子。同卵双胞胎对六说:她是我们,我们也是她,可以借你,你带进去,当女儿,卖给那个长相恐怖的总管吧。六听了,身影摇曳,慢慢获得稳定形态。

  此时,顺子盯着庞总管,一脸惊恐,说不出话。麻子出现,大声命令:见了总管,给总管磕头。顺子没有呼气,也无吸气,昏了过去。六急了,抱着说:顺子,顺子,不要死。庞总管四平八稳,嗓子尖尖:急什么,片场内外,生和死全不是定数,生的不如死了,死的也能搞活,你拿钱快走,人我买了,带回去就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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